柴酒

小白狗爱好者

在火车上的食客

·原创



 

 

我遇见那位先生的时候,正是初冬。

 

那一天下着小雪,雪落在地上就变成了灰黑的泥水。当我顶着外套狼狈地在车厢内落座的时候,才发现眼前早有一位先生端坐着。这位先生穿着的是即使是我这种没有见识的人也会本能地觉得昂贵的和服。亚麻灰色有着竖条纹的和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羽织,面料上佳,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很适合“冬天”,但是有一种微妙的和谐感。和谐的意味不仅仅是服装的种类,更是像这样一位“大人物”,我几乎是立刻就认定了这位先生的不一般,他坐在这种直直通向小乡村的拥挤的火车里,非但没有鲜花掉入泥泞明珠落入尘土一般不搭调的感觉,而是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和谐”的意味。也许是我的目光过于不加掩饰,青年突然地笑了起来,“先生,您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一开口,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真是的,怎么能打量人家那么长时间。我一边在心里哀叹自己的不成器,一边慌忙地答道,“啊……我算是一个小报的记者。要往山里去一趟。”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地图上的标注是怎样的……毕竟那只是一个很偏僻的山村,只不过近十几年由于旅游业的开发而稍稍为人所知。“啊,山吗?”青年好像一下子就提起了趣味,连眼睛都亮了几分,“我就是从山里来的唷。”“是、是吗?真没想到呢。”作为一个记者,对方说什么我信什么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尤其是像在面对对方这种看不出深浅的“大人物的时候”。青年似乎是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敷衍,又一次,笑了起来,“大家都是这样反应。”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了,坐在我对面的青年人,精致白皙的脸庞因为一个浅浅的微笑而变得生动无比,简直像在一瞬间有了生命一样。我自认为不是对他人相貌做多关心的人,在他微笑的时候也忍不住失神了。“敢问您的姓名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么唐突的问题简直……“您可以称我为佐藤。”青年,不,佐藤先生一点都没有在意,反而是用柔和的语气回答了我的问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小川……您也是,叫我小川就可以了。”我回答道。

 

“小川先生是记者吧。”佐藤先生用一种澄澈的目光望过来,“能否花一点时间来记下我的故事呢?”

 

“一个关于我的已去往彼岸的妻子的故事。”

 

在看到我拿出了笔和记事本之后,佐藤先生慢慢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和内子是在山里相遇的。那些日子里一直下着大雪,而我们相遇的那一天,雪正好停了。啊呀,不知道您是否见过山中的雪景?山间的雪啊,可不像城市里是敷衍潦草的一层,而是厚厚实实的将所有事物都包裹起来的像棉朵一样的雪。厚厚的雪被是会把道路藏起来的,我想也是这个原因,我遇见内子的时候她迷路了。那时的内子多年幼呀,小小的,雏鸟似的坐在石头上,穿着碎花的衣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哭个不停。不怕您笑话,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内子了,她是一个那么纯净那么精致的小姑娘,简直叫人没办法不喜欢她。所以我就立刻上前,现在想来,可能人类都不会如此行事的,牵住了她的手。内子肯定是被我吓坏了。(说到这里,佐藤先生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格外怀念的表情)真是不好意思,当时的我高兴的快要昏过去了,内子的手非常柔软,借着她的手我可以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说不上来香气的种类,只是知道那种味道非常的洁净,如同山间的雪。您看看我,只是见了一面就活像是丢了魂。我蹲下身,告诉内子,叫她不要害怕,我会把她送回去的。其实当时我并不清楚,内子是城里的大小姐,来这种荒寂的山村只是为了母亲疗养身体罢了。不,哪怕是我已经了解了内子对于“山”来仅仅是个过客这一点,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她吧。 我和内子拉着手,慢慢行走在雪上。内子的手很小,我轻易地就能完全包住。

 

我在把内子送回到别院的时候,顺便拜访了内子的母亲。那也是一位,仅从外貌上来说,非常有魅力的女性,不过没有内子所带给我的令人心神摇动的纯粹的美感。我向母亲大人说明,一字一句地阐述了我对内子的喜爱并表达了我希望迎娶内子。可惜的是,母亲大人露出了一种被吓坏了的表情,紧接着我嗅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腐臭的气息,来自恐惧的恶臭几乎让我没办法呼吸了。我很担心内子会不会因为我而受到来自亲人的伤害,正想是否要将她从如此腐朽的成年人类身边拉开。结果内子只是害羞地躲在母亲的身后,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想,她一定明白了我所表达的心意。于是我便不多做纠缠,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山雪渐渐融化,雪下深褐色的小路也显露出了行迹。我却再也没有在山中见过内子。那几天如同身在火狱,内子的清洁的香味时时萦绕在我的鼻端,我却无法再次见到她。焦灼点燃了我的心,我终于忍不住离开了山,又一次拜访内子居住的别院。然而在那里,我听见了母亲和父亲谈话的声音。(请原谅,如果不是因为内子我是决计不会称呼这两位污浊腥臭的人类为父母的。佐藤先生如此说明道。)他们谈论着山里的危险和奇怪的人的出没,您听听,多么可笑的言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山的安全可靠。更不要说什么奇怪的人,这里最奇怪最令人作呕的就是这一对夫妻。谈话的最后,他们决定早些时日离开这里回到城里。我惊呆了。我的小姑娘,竟然要离开我了。为了将她留下,我不得不好好努力一番。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遥遥地看了一眼内子在别院中寂寞玩耍的身影,我就离开了。

 

佐藤先生的叙述突兀地停住了,我在他俊秀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扭曲的愤怒,但他仅仅是眉毛抽动了几下之后就恢复了平静。

”我没有做到这件事。“他说到,”我没有办法了。最后只能看着内子和她的亲人乘着车子离开。哪怕陪伴在她身边的已经不再是她的父母。”“太古怪了,我暗想,佐藤先生的故事也好,在故事中倾注的情感也好,在我看来,确实是真实的。只是总有一些微妙的不和谐的地方。“真是忧伤啊。”我评论道。佐藤先生此时又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轻巧地挑开话题,“已经是中午了。小川先生要吃些什么吗?”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饿得肚子都要扁了。奇怪的是,虽然这车上很拥挤,我们周围却一个人也不见,连推着推车卖便当的乘务员也没有。“啊我在上车之前买了三明治,虽然……”虽然看着很穷酸但是吃饱是足够啦。佐藤先生摇了摇头,“今日算是有缘分,请您来尝一尝我的手艺吧。”言罢,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提出来一个便当盒。通身漆黑,在盖子上有着用金漆细细描绘的图案。

 

在佐藤先生打开便当盒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但是下一个瞬间又恨不得自己多长了一个鼻子一样使劲地吸入佐藤先生带来的食物的香气。那真的是食物的香气,并不仅仅是烤到焦黄的秋刀鱼或者是蒸得白净松软的馒头的香气,而是只会令人联想到食物的复杂而微妙的香气。“您的手艺真是不错。”我由衷地发出感叹。佐藤先生没有说话,看起来他相当清楚自己的食物的美好之处。他盛出便当盒内的食物,暗红色的,呈方块外形的肉类,有些抱歉地对我说“请您务必原谅,我还是想要稍微留一些回家的。“我几乎在肉块放在小碟的同时就夹起来放进了嘴里,现在我的整个口腔里都充斥着懒洋洋的香气,食物的香气。我说不上话来,只得不断点头以表示理解。之后的几分钟内,我就无暇关注这位神秘的青年了,口中的食物占据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正如我不能形容它的香气一般,我也很难形容这种柔顺的美妙口感。在咽下的时候,我仿佛能感受到口腔所发出的无声挽留。实在是太美味了。

再一次抬起头注视对方的时候,压在舌头下的赞美还没来得及展开,我意外地发现佐藤先生的眉头拧了起来,便当盒也早已收好。他没有再给我客套的时间,而是直接道,“请允许我继续说。”

 

 

 

 

之后的我,实打实的消沉了一段时间。又过了一些日子,我打算去城市里找内子,说来惭愧,我这个人对味道敏感的很,尤其是内子的。不过也是许多时日不见,我再见到内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虽然没有小时候纯粹的香味,但仍是十分地吸引我。那时的内子似乎是继承了什么公司,做着十分无聊的生意。当然,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立即向她求婚了,内子可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呢。不过,在一段不长不短的甜蜜相处之后,我将她从我口头上的“内子”变成真正的被人类承认的“内子”。我讨厌城市,您也是知道的,城市是什么地方,污秽难言,每天都生活在臭气的包围之中,从家中望出去的风景也是单调的可怕。结婚之后,我几乎是立即要求内子同我回到山间。只是,内子拒绝了我。不仅仅是这样,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质问我一样。我没有办法了,只得让步,在内子身边小心的守护着她不被污染。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让步似乎加快了内子的崩毁。她渐渐的变得像她的父母,身上开始有一种腐朽的味道。作息时间也越来越不正常,一夜一夜亮着房间的灯,早上也早早离开。

 

我很害怕。(佐藤先生的表情空白了一下)我害怕要就此失去她了。因此我又跟她谈了一次,我希望她保持她的纯粹和美好,不要变得像她的母亲。我选在她上班之前的清晨,是希望可以借用她一天的时间。又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内子被我的提议激怒了,她开始大吼大叫,质问我。质问我一天闲在家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对她的感情为什么要一而再的怀疑,在了解她的公司的窘境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提出荒谬的意见。我几乎能记住她的每一句话,我记得她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问我到底还想要怎样,她已经把她的一切都给了我了。老实说,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那时的我还不敢奢望这个。但是她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了。

 

 

佐藤先生的讲述再一次停住了。现在的他微低着头,鸦羽般的额发覆在他的眉心。他发出了苦涩的声音,“只是,我没想到,仍然是来不及了。内子的味道,已经无法挽回的,被污染了。她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了。”我捏紧了手中的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火车运行的速度稍微缓了一下,窗外掠过一大片树林。佐藤先生提起了自己的便当盒,向我微微欠身致意,“我感谢您,感谢您的记录为我的心绪提供了一个容身之处。那么,就此别过。他日,我们定会再见。”我连忙向他挥手告别,看着那个俊秀的身影消失在车厢的连接处。

 

周围的声音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一时间,我还缓不过气来。佐藤先生带给我的震撼太过切实,让我不禁沉迷其中。被叙述者的故事所震撼?显得我这个记者也太没见识了。为了掩盖这种心情,我随手打开了来时所整理的资料夹,那里面夹的是我要去探访的一桩旧事。二十几年前,一家人去山间疗养,不幸突遭大火,一幢别院烧得焦黑,只留下了一个小姑娘被村里人救了,最后叫城里的亲戚带了回去。

 

资料里夹了一张新闻旧照,依稀能看清楚小姑娘穿着碎花的小袄,看着镜头,只是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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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比较隐晦的故事。算是非本土的鬼怪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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